本报记者刘大江、毛鑫
海风带着湿热的水汽吹过外伶仃岛,山间云雾弥漫。崖边,一粒种子,掉落在石头缝里。石头越硬,地势越险,海风越强,它根扎得越深、枝抱得越紧。这就是罗汉松,苍劲、挺拔,生命力蓬勃。
他,像极了罗汉松,扎根海岛,任凭风吹雨打,向阳生长。
他是谢坚,人如其名。
下班后,谢坚在广东珠海市外伶仃岛海边望着远方(2020年4月21日摄)。 本报记者邓华摄
谢坚是中国邮政集团公司广东珠海市外伶仃岛邮政所的一名普通投递员。1988年,他退伍后进入这个邮政所,扎根边防海岛,32年如一日,视海岛为家,一心一意为驻岛军民服务,谱写了一曲共产党员甘于寂寞、艰苦奋斗、爱岗敬业、无私奉献的人生高歌。
伶仃洋深处有位“鲁滨逊”
打开中国地图,隶属于广东省珠海市的万山群岛,呈东西走向,犹如一条锁链,扼守在南海进入珠三角的唯一通道。外伶仃岛是其中最偏远的岛屿之一,与香港、澳门隔海相望。
1988年,在南海舰队当了4年通信兵的谢坚退伍了。当时,珠海市水文局、海监、渔政、海关、邮政等单位均向他伸出了“橄榄枝”,最后他选择了邮政,来到外伶仃岛邮政所。
“惶恐滩头说惶恐,伶仃洋里叹伶仃。”700年前,爱国诗人文天祥被俘路过伶仃洋,抒写了此地的险恶和内心的孤苦。32年前的外伶仃岛,条件也好不到哪里去。
长期以来,外伶仃岛交通不便、通信落后、水电短缺、文教卫生事业落后,条件之艰苦,超乎了谢坚的想象。
“当时仍然没有通电,点的是煤油灯,蔬菜、淡水必须从陆上运过来,供应很不正常,碰到台风、大雾等恶劣天气停船,吃的都遇到困难。”谢坚说。
其实,上岛第一天,谢坚就遇到了困难。
本来只是想提前了解点情况,谢坚空着手就上了岛。接他的人是赖伯,岛上唯一的邮递员,在岛上工作了8年,年近退休,谢坚就是来接他班的。赖伯把谢坚领回邮政所,简单交接班后,就拎着早已打包好的行李上船走了,包括唯一的一口锅,只留给谢坚一间10平方米的石头房、半桶淡水和一个铺着破凉席的木板床。
“我当时整个人都懵了,待在原地瞅着船一点点消失在海平面下。”谢坚说,这意味着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不仅业务上要自己摸索,还将面临无换洗衣服、被褥和粮食等生存难题。
为了充饥,谢坚曾试着在海边礁石里捡螺吃。有一次一个海浪拍过来,把他压到海底礁石缝里,差点出不来。后来,在岛上一位医生的帮助下,靠一个热水壶和几包方便面,谢坚度过了最初的“生存危机”。
10多年后,谢坚在珠海开会时遇见赖伯,赖伯一把拉着他的手,涨红着脸,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道歉:“对不起你啊,没教会你我就走了。”
原来,谢坚不是赖伯的第一位接班人。之前有几个人上岛后没待几天就跑掉了,赖伯担心谢坚也是个吃不了苦的人,就“出此下策”。
吃水难,用水洗澡更不敢想。经常是一下雨,谢坚抓起毛巾、肥皂就往后院跑,冲雨水澡。有时天公不作美,刚抹上肥皂雨就停了,只能擦干。
岛上常年闷热,为了睡着觉,除了下雨天,谢坚都搬床睡在外面;夜里蚊虫叮咬得厉害,他就喝酒催眠,结果每天醒来都是满身包。
常年在高温度、高湿度、高盐分的海岛生活,让1967年出生的谢坚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许多:皮肤黝黑,发稀且白,一笑,脸上就挤出几道深深的沟。十根手指的关节因风湿而肿大弯曲——这是海岛留给谢坚最明显的印记。
“拿着当兵时的照片对比,谁都认不出是同一个人。”谢坚说。
生活环境艰苦,到岛上工作被人视为畏途,驻岛机关部门多采取轮休轮换制,但谢坚从未想过放弃,一干就是32年。时间久了,他对城市的记忆一直停留在上岛前。一次回珠海参加劳模会,在宾馆过旋转门时,他转了好几圈就是走不出来。
海边思乡石 记录对亲人的愧疚
谢坚说,最难熬的还不是生活条件艰苦,而是孤独。
“一个人,一个岛,一个邮政所,时间一久,那个孤独、那个寂寞能把人逼疯。”他回忆起当初的日子连连摆手。
因为需要每天接收电报,上岛的前5年,谢坚没离开海岛回家一次。他告诉记者,最怕的是逢年过节,渔民都走了,遥想陆上万家灯火,瞅瞅海岛一片黑寂。
“难受到了极点,我常爬到海边一块礁石上,望着陆地的方向哭,哭完了大喊,喊完了还哭。哭累了,就在石头上睡觉。”他说。
那块礁石,成了谢坚的思乡石。
白天忙着还好,晚上最难熬。以前岛上没电视、电台,供电也不稳,晚上他只能点着煤油灯看旧报纸杂志,翻了一遍又一遍。
日升日落,潮退潮涨。
32年里,谢坚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献给了海岛。血气方刚的他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一生半辈子、亏欠三代人的代价。
说起岛上的苦,谢坚像是讲故事,每到“精彩处”都会爽朗地笑几声,但一讲到父母和妻女时,他泪水难止。
1993年春节刚过,5年没见到儿子的父母说什么都要来岛上看看他。两人从湛江一路奔波来到珠海,又转坐人货混载的木壳船。船开了六七个小时,母亲也吐了六七个小时,晕得躺在船板上起不来。到岸后,谢坚把她背到住处,躺到第二天才张口说话,第一句就是:“儿啊,你真的太会骗我了,这就是珠海特区吗?怎么比我们乡下还差,你跟我们回去吧。”
谢坚抱着母亲,哭着说:“你看我这不是挺好的吗?你们要支持我,像我当初来海岛当兵一样的支持。”
母亲拧不过他,几天后含泪离岛。从此父母再也没来过。
2001年,父亲因车祸去世,几年后,瘫痪了的母亲坐在轮椅上走了。谢坚都没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
“这么多年,我对不起我父母。”谢坚哽咽道。
其实,这份愧疚的对象不仅有父母,还有妻女。
1998年,登岛第十个年头,“大龄青年”谢坚与海岛姑娘蔡丽妆结婚了。婚后有几年,蔡丽妆在珠海做生意,谢坚在岛上送邮件,夫妻俩聚少离多。后来,还是蔡丽妆妥协了,辞别城市回到海岛。这样一来,收入少了,生活成本加大。2006年,单位了解到谢坚的困难后,将蔡丽妆吸收为劳务工。就这样,夫妻俩一个主内一个主外,把邮政所服务做得有声有色,成为海岛上“模范夫妻搭档”。
2010年,海岛小学因生源不足而部分停办,谢坚的三个孩子不得不回市区上学。从小生长在海岛的孩子能不能适应城市环境?谁来照顾她们?……一系列问题等着夫妻俩做出抉择。
单位领导得知后,提出将蔡丽妆调回市区工作,但谢坚没有点头:“现在的困难再大也只是一家的困难,如果再调另一个人来海岛,这个困难就变成两家的困难,与其这样,还是让我独自来承担。”最后,谢坚说服70多岁的岳母回市区照顾三个孩子,暂时解决了这个问题。老人病重后,孩子们一直自己照顾自己。
就这样,10年来,一家人一两周才能团聚一次,三个孩子成为另一种“留守儿童”。
有一年,谢坚获得一个全国奖项,在北京录制节目时,节目组给他播放了一个采访视频,记者问孩子给爸爸打多少分,两个孩子一个打5分,一个打2分。
“当时,现场人都笑了,我也笑了,可我心里非常难受。”谢坚对记者说,我回来后问她们,你们以后会不会不养我了,她们说不会的。“很多话她们没给我讲过,我一想到女儿小小的身板,垫着凳子给自己煮饭吃的画面,我就忍不住流泪。”
“你选择了一样,就必须舍弃一样。你选择了海岛,就得舍弃远方的家。”后来,在一篇日记里,谢坚这样写道。
大海里的遗嘱 邮包比命还宝贵
外伶仃岛邮政所离海岸很近,距离不足100米。
如今来到这个海岛,下船首先看到的就是一栋五层楼高的邮局,然后才看到镇政府和其他单位。在这里,人们都视穿绿色制服的谢坚为亲人,亲切地称呼他为“岛主”。